一发完结。

两个北京中年老男人（bushi）的日常。明明很沉重，但被我写成了相声。

*

王杰希大老远就看见叶修站在马路牙子上，叨着根烟，穿着鼓鼓囊囊的黑色羽绒服，脖子上挂着条他之前没见过的深蓝色格纹围巾，一看就是叶秋刚给他哥买的。王杰希又往前开了点儿，在马路边停下。叶修眯着眼瞅了瞅，把烟摁灭在垃圾桶上头的烟灰盒里，大步向王杰希的车走了过去。

 

叶修一开副驾车门，北京冬天的寒风钻了进去，王杰希稍微瑟缩了一下。叶修关上车门，说：“都说了大冷天儿的，你不用绕了。协和离我家近，我走几步就过去了。”

 

王杰希一边稳当当地开着车，一边说：“就说大冷天儿的呢。别手术没做成，你给吹生病了。”

 

“现在生病也不是坏事儿，没准以后生病了，贵一点的西药都不给开。”

 

王杰希听叶修语气，侧了侧头：“所以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变动这么大啊？我本来想着过完年再去做激光呢。”

 

叶修看着窗外，表情平淡：“医保亏空太大呗。又还都嚷嚷着看病太贵，那得了，进口的都不让进了，这不一下就便宜了。”

 

“这世道……”王杰希叹了口气，没词形容了。

 

 “你知道这世道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哎，我刚才看新闻，海淀的房价又再创新高了可。你还真一直住那儿啊？你说你，又没孩子，占着人家学区房，多大的资源浪费啊。”

 

红灯，王杰希踩了刹车，腾出手来，在叶修跟前儿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你就别跟我唠叨这个了，你又不是我爸。”

 

“诶。”叶修扭脸笑嘻嘻地看着王杰希。

 

“幼稚。”王杰希说，“再说了，你不也没成家呢吗。”

 

叶修看着王杰希，说：“没点执念，谁能撑到现在啊。”

 

 

退役太久了，王杰希往微草跑的频率越来越少。北京太堵，除了去父母家，王杰希也没什么闲情逸致到处开车转悠。初冬风大，北风刺骨，徒步溜达更是鲜少超过半小时。跟家里待着吧，不能整天玩荣耀啊，干点别的吧，兜兜转转干来干去也腻味了。

 

于是，王杰希发展了一个全新的、旷日持久的、意义重大的，且非常杀时的副本领域：养生。

 

与叶修再联系密切起来也是因为养生。

 

叶修早年熬夜太狠，生活不规律，身体给糟蹋坏了，虽然不生大病，但整天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舒服，前阵子很久低烧不退，吓得叶秋不论如何也不让他哥继续工作了，请了长假，专注调养。叶修一开始哪儿听他弟的，一边接着叶秋电话说正等着水开吃VC呢，实际上一边正抢怪抢得不亦乐乎。有次被叶秋抓了个现行，叶修被他弟义正辞严地教育了俩小时终于决定痛改前非。

 

叶秋辗转询问王杰希退役了之后闲下来都干嘛。

王杰希当时手里正端着一杯茶，语气清浅，回答道：养生。

叶秋一拍大腿，说，就决定是你了！

王杰希稍大的左眼跳了一下，礼貌地发问：您刚才说啥？

叶秋说，这儿有个小弟想跟你学习养生，您看您方不方便接收一下？

王杰希心说，鄙人不太想。

 

但无论如何，当天他就和叶修约了个养生局：喝粥。

 

“低烧彻底好了？”王杰希问。

 

叶修惊了：“这你都知道？！叶秋跟你交了底儿了啊这是。”

 

“查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儿了吗？不会是被你单位的人给气的吧？”

 

叶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可生气的。”

 

王杰希皱眉：“我还以为你们这种有正经事儿干的应该会感觉好一点呢。别的时候还好点儿，这大冬天的，我天天闲得都不行了。”

 

叶修笑了，嘴角扬起的幅度不大：“这是所有离开联盟的人的现状——过得不怎么样。”

 

这可有点沉重了。王杰希没接话头。

 

好在叶修又补了一句，岔开了话题。“这粥不错。”说着又从大砂锅里给自己㧟了一勺。

 

“你弟不错。”王杰希说。

 

“毕竟我弟。”

 

“什么逻辑？”

 

“他要是不好还能活到现在吗？早被我卖了。”

 

王杰希冷笑：“要养生先从积口德做起可以吗？”

 

叶修加了筷子海菜丝：“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哥了？”

 

“诶。”王杰希应道，嘴里嚼得拍黄瓜嘎嘣脆。

 

叶修笑了：“我看你养生养得真不错。”

 

 

王杰希慢慢了解到，叶修的身体是真的有很多问题，除了眼睛、手腕、颈椎、腰这些硬件问题，还有更严重的不知道哪儿有问题的问题。王杰希秉持着“收了小弟就要对小弟负责”的态度，在网上做了挺多功课，最后决定开始喝汤药。

 

“真不愧是微草前前前队长啊，正经老中医。”叶修都坐车上了，才知此次是去西苑医院开中医汤药。

 

“养生能不喝中药吗，不喝中药怎么心情愉悦。”

 

叶修乐了：“你也知道中药没用啊。”

 

王杰希一打方向盘：“理论上应该是没什么用，但是实际上好像还是有点儿用的，因为毕竟忙忙叨叨半天，一般人都会觉得有个心理安慰，心情好了，身体也就会有一点点好转。”

 

“那这算是心诚则灵吧？您zhei已经打心眼儿里不相信了，不拉倒嘛？”

 

“我诚啊，可诚了。”王杰希说，“我虽然不觉得现实会好转，但我相信我的行为是有意义的。”

 

“当然有意义啊，是药三分毒嘛。”

 

“我今儿也去开药啊！你以为呢。”王杰希说，“舍命陪君子了。”

 

车开过中关村北大街，叶修看见清华大学的小门儿，敲了敲车窗，让王杰希往他那边看：“哎，我幼儿园的时候，内老师还说我以后肯定能上清华呢。”

 

王杰希冲着自己这边的后视镜扬了扬下巴：“我初中化学老师还说我应该上北大学化学呢。”

 

“哟！幸会幸会。”

 

王杰希被叶修作势要握手的姿势弄笑了：“幼儿园老师，够久远。她是怎么看出你能上清华的啊？”

 

“她说，我玩得时候玩得很疯，但她一说停，我就真能立刻停住，别的小朋友都收不住。她说，所以我能成大事儿。”

 

“你幼儿园老师肯定没有料到，多年以后，你弟让你停了工作好好养生，结果你阳奉阴违天天打网游。”

 

叶修假装生气：“嘿！您就别提这茬儿了！”

 

到了西苑医院，满眼老爷爷老奶奶满地出溜儿。医院大厅立着个半身像，远远地也看不清是谁，只知道立了个人。

 

叶修说：“你猜是谁？”

 

王杰希：“王不留行。”

 

“哟呵，那咱可得好好拜拜。”说着就往那边走。

 

王杰希大小眼一眨：“拜我不就行了？”

 

叶修闻言火急火燎拽着王杰希往挂号的地方走：“杰希啊你知道皮肤科去哪儿挂号吗？我看你是越来越皮了，得好好看看。”

 

看病中间也没什么稀奇，俩人领了单子，排队拿药。

 

满眼还是老爷爷老奶奶。

 

“王杰希，”叶修开口，“你后悔吗？”

 

王杰希垂着眼睑问：“什么啊？说什么呢你。”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王杰希掀起眼睑，环视周围，可能因为是工作日的工作时间，他和叶修是这里少之又少的黑发人。

 

“当初选择的时候，并没有看清所有代价，”王杰希看着叶修的眼睛，“现在知道了所有——不，可能还不是所有，至少是大多数——代价之后，一切都晚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问的是，你后悔吗。”

 

后悔选择做职业竞技选手吗。

 

在今日，路过儿时以为自己也许会走进的大学校园时。在此刻，在别的年轻人在上班在奋斗在充分消耗自己的所有精力时，站在满眼老年人的医院里排队拿药，将尚未足够衰老的人生压在足够衰老的事业——养生。

 

你，后悔选择做职业竞技选手吗。

 

王杰希看着叶修的眼睛，轻声说：“不后悔。”

 

叶修笑了：“巧了。虽然在这个环境里，似乎应该得出另一个结论，但哪怕是此刻我也还是之前的结论：不后悔。”

 

 

过了几天，喻文州大晚上突然在他仨的小群里约叶修王杰希俩人出来喝酒。过了半个小时，喻文州又说，算了吧不约了。

 

王杰希给叶修发私信，问知不知道怎么了。

 

叶修在总局的熟人多，托人一打听，又给王杰希回了电话：“工作上的事儿，具体不知道怎么了，但反正是降职了边缘化了。”

 

王杰希想了想：“我感觉不止吧，喻文州能因为这么点儿事儿就要喝酒？而且他刚才又说不约了，你看见没？”

 

“那个可能是因为他想起来咱俩现在喝汤药养生呢吧。”

 

“哦那倒有可能……”王杰希突然觉得不对劲，”不ri，等一下，他怎么知道咱俩喝汤药呢啊？”

 

“我之前发了一朋友圈，就你在西苑拎着汤药的照片。”

 

王杰希莫名其妙：“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看见啊。”

 

“那能让你看见吗？不把你屏蔽了，你肯定一看见就让我删了。”

 

“……那你现在倒是告诉我了啊。”

 

“是啊，反正现在大家都看见了。”

 

王杰希无言以对，直接挂了电话，在小群里跟喻文州说，约吧正好自己也想喝点儿酒。

 

事情不太大，也不太稀奇。

 

总局那边，有个劳苦功高的管理人员，因为高层风云变化，被变相降职发配，喻文州实在看不下去，替他说了点话，惹得上面不高兴了。而他平时以为很交心的一个同事，借着这个几会跟上面打小报告，于是喻文州也被降职发配了。

 

喻文州举着酒杯说：“他们总说我们没好好经历过象牙塔，可他们哪里知道，那几年我们是在桃花源！呆了那么多年，以为哪里都是桃花源，可现实根本不是。”

 

叶修说：“那怎么着？待会儿干杯的时候说，‘敬桃花源’？”

 

喻文州说：“直接‘敬荣耀’得了。”

 

叶修应道：“得嘞。”

 

喻文州把酒杯举过肩膀：“干杯！”叶修和王杰希也都举起来。

 

酒杯相碰的瞬间，叶修王杰希异口同声：“国安牛逼。”

 

喻文州扑哧一声，露出了这个晚上的第一个笑容。

 

 

王杰希看叶修脸色不太好，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叶修表情有点尴尬：“……我，我有点害怕。”

 

俩人都坐在协和医院屈光科门口等着叫名字进去做激光手术治疗近视了，叶修说，他有点害怕。

 

王杰希气笑了：“那咱不做了？”

 

“你不怕吗？”

 

“有点怕，”王杰希四下张望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要把叶修告诉他的内部消息说得太直白，“但现在不做，以后更没法做了。”

 

“主要是我临出门的时候叶秋跟我说，他做的时候听了好久刀子摩擦转动的声音……”

 

王杰希脸色变了：“叶修，你可闭嘴吧，我也有点害怕了。”

 

叶修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僵硬。他顿了顿，伸出右手握住了王杰希的右手。

 

这不是一个平常时候他们会做的行为。

 

他们这两个病友，一直共同奔波在医院和去医院的路上，但也只是病友而已。对抗消磨，对抗荣耀的代价，他们与共，但还从未牵手。哪怕再往前数，在喻文州口中的“桃花源”里，他们更多的也是作为对手，在苏黎世登上冠军的奖台时，他们也没有牵手。

 

但这一刻，叶修握住了王杰希的手。

 

可能因为是在医院，可能是因为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洁白楼道，可能是因为不久之后就要走上有刀子摩擦转动声音的手术台。在这一刻，叶修握住了王杰希的手，变得正常而可以理解。

 

“杰希。”叶修深深地看进王杰希的眼睛里。

 

“请76号患者，叶修，叶修，速到2号诊室。请76号患者，叶修，叶修，速到2号诊室……”

 

王杰希用力握了一下叶修的手，扬扬下巴，示意到他了。

 

叶修回握了一下，站起身说：“我爱你。”

 

 

眼睛点了麻醉药水，医生反复嘱咐叶修，说眼珠子不要乱动。

 

叶修握紧了拳头，在脑中疯狂回忆他和王杰希的点点滴滴，从荣耀到养生，他们两个在北京的钢筋水泥下聚聚合合，二十多岁时的驰骋飞扬让他们患上了终身携带的理想主义病，入经脉骨髓，注定在这个世道下郁郁不得欢。

 

那怎么办呢。然后他们怎样了呢。

 

没事儿讲个段子逗个闷子，喝个粥吃个中药，赶在医疗改革前一起做激光手术。

 

叶修正想着，却听见了王杰希叫他的名字，想来也是进来做手术准备了。

 

“啊？”叶修应道。

 

王杰希说：“要不我送你套学区房？”

END

涉及一些时政，是之前在微博上看到的，现在再核实，发现已经被和谐了，无从查找。所以文中所写情况未必属实，但依如今大体趋势看，大概也不会偏离太多。

“郁郁不得欢”并不意味着注定无所成就。我个人以为，以他们的能力，如果有决心，是可以在荣耀之外再成就什么的。但这和“得欢”不同，判断尺度应从内心的个人实现感出发。

荣耀，联盟，他们二十多岁时所接触的社会都太温情，太理想主义了。走出联盟，社会并不如此，并且落差很大。文中喻文州得欢了吗，我觉得没有。但我是悲观主义者，观点也是如此。故文中并不是真相，而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而已。

欢迎讨论，但不撕逼。

感谢大家。

p.s 你们心心念念这篇的喻的后续：喻黄/《飘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