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w+，一发完结。

*

1.

 

我叫孙翔，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仿生人工智能，因为周泽楷对我特别特别好！

 

你看，我可以像其他所有人类一样，直接叫他的名字——周泽楷，而不用叫他“我的主人”或者“我的王子殿下”这种莫名其妙令人作呕的名字。而且，我可以跟他在一张床上睡觉！虽然，人工智能并不需要睡觉，但是在床上盖着被子、感受着身侧有个温暖的热源正在静静地吐息安睡，这感觉可比自己一个人在不开灯的房间里默默待上几个小时好得多！每天早上七点整，我都会叫醒他，对他说“周泽楷，早上好”，周泽楷会揉着眼睛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然后摸摸我的头顶，用他刚醒来所以会有些沙哑的声音对我说：“早上好呀，孙翔。”

 

幸福的一天，就又要开始啦。

 

 

“周泽楷，早上好！”我笑着看向周泽楷，他刚睡醒的样子迷迷糊糊的，特别可爱。

 

可是今天，周泽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揉眼睛，反而直接睁开了眼睛，没有打哈欠也没有伸懒腰，眼神从一开始就聚上了焦，完全不像是从睡梦里清醒过来的样子。

 

“你没有睡好吗？”我摸了摸他的额头，“要不要把牛奶换成咖啡？”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并没有往日里那么好看：“好。”

 

“你没事儿吧？”我皱着眉头，“今天是12月30号……欸？？？”我试着连接网络，发现竟然连接不上，又试着连接我们人工智能内部网络，发现竟然也连接不上。这太奇怪了，人工智能内部网络是根据每个人工智能内置的一小段相同的脑电波而建立起来的内部交流网络，设计之初就是为了当某个人工智能出现程序问题或者什么突发状况时，别的人工智能可以提供帮助，按道理是永远不会连接不上的啊！可是现在……

 

“周泽楷，我连内部网络都连接不上了！”我很着急，“你得赶快联系一下公司，让他们……”

 

他突然打断我，他很少这么做。周泽楷很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有bug，”他用手指了指我的头，“会泄露用户信息。”

 

“啊？？”我慌张地在脑内飞快调取日志记录，“什么时候发现的？你有没有立刻调取存档数据？我没有泄露你的信息吧？！”

 

“没有，”他安抚性地笑了笑，“在修复。今天是31号。”

 

怪不得，我最近的日志记录是12月29号。看来昨天一发现这个bug，周泽楷复位我的大脑了，还好他当机立断，要是我真的给周泽楷造成巨大损失的话，我真的会非常难过。

 

“我真的没有泄露你的信息？如果有的话你一定不要瞒着我，要告诉我！我不想伤害你。”我抓起周泽楷的手，真诚地看着他。

 

他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深情地回望我，而是皱着眉头别开了我的视线，还把手抽了回去。

 

我愣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周泽楷对我这么冷淡？我做错什么了吗？泄露了他的信息？可是，他知道我并不是故意的啊。他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过，连上次我贪玩在鹅毛大雪里打了太长时间的雪仗，导致电路稍微进了点水，他都只是严肃地跟我说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然后就像往常一样如沐春风了，他从来没有一天早晨醒来后不摸我的头顶，从来没有一次那么快地抽回他的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飞快调出29号的日志信息，逐字逐行阅读。

 

所幸我是人工智能，五百一十二核的处理器，让我可以一边思索这一系列问题，一边阅读日志信息，一边可以像往常一样烤出最好吃的面包，做出最好喝的咖啡，把橙子剥开，切成一片一片的爱心的形状。

 

我微笑着把早餐一样一样地放到桌子上，周泽楷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前，拿起面包——但是。

 

他突然皱着眉头用手指了指橙子：“以后，不要心形。”

 

我皱着眉头说：“可是三年前的11月24日，我第一次切成了心形，你特别高兴，还跟我以后都弄成心形呢。”

 

他抿了抿嘴，这是他忍耐着什么才会露出的表情。

 

我又做错了？可是根据12月29日的日志信息，周泽楷早上不仅笑着摸了我的头顶，而且在我把切成心形的橙子端给他的时候，他还笑着夸我切得越来越好了呢！

 

“三年了，没新意了，”良久，他才开口，“以后，做成手枪形状的吧。”

 

“好……”我声音低低地应道。

 

大概是看我不太高兴，周泽楷又补充：“更难，有挑战性。”

 

周泽楷果然还是周泽楷嘛，会安慰我、会哄我、会宠我的周泽楷！我笑着答应道：“好！”

 

我托着下巴看着周泽楷喝咖啡，突然想起：“对了，周泽楷，我现在连不上网，没法远程帮你把车里的空调先打开了，要不我先下去开空调？”

 

“不用，”周泽楷用餐巾擦了擦嘴，“请假了，不去。”

 

“哈？你请假了？你哪里不舒服？需要叫医生吗？”我急急地就要去书房找电脑叫医生。

 

“不用！”周泽楷连忙拽住我，补充道，“只是，不想去。”

 

“哈？？？？”我越发不理解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周泽楷，这个发烧低于38度5都要上班的工作狂，这个模范总经理，这个立志能不请假就不请假，好把假期都攒到一起带我出国玩，并已经如此实行了三年的周泽楷，现在，他说，他只是不想去。

 

29号的日志信息没有任何线索，只是像以往任何一天一样，我为他打点生活，他摸我的头牵我的手，离开家的时候抱抱我，看着我的眼睛笑得天地失色。就像三年里的每一天一样。

 

可是，为什么，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周泽楷……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艰难地问他。

 

他绝望地看着我。这个表情，我还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但我在我脑内内置的人类微表情大全里找到了它，上面写着，这是绝望，是对于某一事物毫无希望毫无信心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明明身体各部分都运转良好，但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噼里啪啦不断作响。

 

“周泽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泄露了你的信息？我到底给你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和伤害，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抓着他的手，摇着他的胳膊，以往我这么做，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告诉我的。

 

可是现在，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我看到有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周泽楷……”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孙翔，竟然让周泽楷伤心地哭了？我真的不敢相信。因为自从周泽楷订购了我，四年里，我给他带来了无数的欢声笑语，我是那个在他失落的时候让他开心起来、重新笑起来的孙翔啊！我曾经无数次在内部网络里炫耀，我如何让周泽楷每天都高高兴兴，从没有见过他的眼泪，可现在，周泽楷哭了，在我面前，因为我所说的话。

 

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我不问了好不好？你别哭啊周泽楷，我不想知道了你不用告诉我了，我不想让你伤心。”我胡乱地凑上去抹掉他的眼泪，他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弄得粘在一起。

 

他看着我的眼睛，开口竟全是水雾，两个音节却被他咬出了永恒的错觉。他叫我：“孙翔。”

 

又有两行泪流了下来。

 

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明明身体各个模块都运转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精密的每个关节都咬合完美，我依旧能看能听能动能说，每个部分都像出厂时一样工作正常，可我知道有什么异样而从来没有过的变化正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脑子里发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那很疼，就像水进了电路，或者像太高电压的电流直接涌进我的身体，但又比这些还要疼，甚至比这些加起来还要更疼。

 

“周泽楷，到底怎么了？我不想看到你哭啊，因为……”我突然卡住了，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在我体内翻涌沸腾，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周泽楷却好像突然知道了什么似的，他的眼泪越来越多，一行又一行流下来，他后退了半步，双手捂住他的头，疯狂地摇头，好像要把什么甩出去又好像在逃避什么。我吓得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周泽楷怎么了。

 

突然，他停下来，他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泪痕乱七八糟，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周泽楷向前跨了一步，我以为他要抱我，或者像以往安慰我时要摸我的头顶，可是不对，他所伸出的手的高度……他是要，摸向我的后颈。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明白了。

 

我不顾一切地拼命向后退去，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周泽楷好像也知道我明白了，他也拼命向我奔来。他焦急到完全不看路，一下子狠狠地撞到了桌子角，他吃痛地咬紧了嘴唇，可他甚至没有减速，依然拼命想要摁到我后颈处的复位键。

 

五百一十二核的处理器飞快运转着，它所揭示的谜底让我痛不欲生，我冲着周泽楷吼道：“周泽楷你不可以这样对我！因为——”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着急，他大声吼着打断我：“孙翔！”

 

我的后脚跟踢到了坚硬的墙体，我退到了墙边，我无处可逃，我知道周泽楷的手马上就要摸到我的后颈了，我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四年的回忆，日复一日累加起来的心意，我希望这些都能化成具象，在我吼出的瞬间像山洪一样冲向周泽楷，让他看清，让他回心转意。

 

有液体在我开口的瞬间从我的眼眶里坠下来。

 

我吼道：“我爱你！”

 

啪——

 

 

2.

 

摁到了。

 

周泽楷像浑身失去力量一般跌坐到地上。

 

可是——他听到了。

 

周泽楷把脸埋在双手里，失声痛哭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他已经断开了孙翔和网络以及人工智能内部网络的连接，可人工智能出厂时就内置了会把脑电波实时传送回公司总部技术部的装置，周泽楷关不掉。

 

还有十分钟，就仅仅只剩十分钟了。十分钟后，人工智能公司就会有四五个技术员开着像医院救护车那么大的车，停在周泽楷家的门外。他们又会说他们监测到了异常的脑电波，他们要带走孙翔，他们会把没有通电的僵硬的孙翔，像死人一样放进一个像棺椁一样的大箱子里，把孙翔拖回总部，把孙翔表面的人造皮肤剥开，露出里面精密复杂的电路……昨天周泽楷就在网上搜索到了无数类似事件的走向。

 

周泽楷没法再往下想了，他抬起头，看着立在墙边闭着眼睛的孙翔，他这回该说什么呢？昨天他说孙翔是因为他不小心给孙翔充电时电压过高而导致异常，这次他该怎么撒谎？他们还会不会相信自己？

 

不相信该怎么办？他昨天就已经研究过律例，阻碍对人工智能是否会危害人类的科研研究，这是反人类罪里的最新添加的一条。

 

寂静中，敲门声忽起。

 

比预想的还快。周泽楷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又清了清嗓子，正不知怎么找借口时，突然他的视线扫过桌上的红酒，他灵机一动，连忙抓过酒瓶猛地灌了几口红酒，又往孙翔的嘴边和衣服上摸了几个红酒印渍，然后手里抓着酒瓶，这才装作很醉的样子，一步走一步晃地走向门口。

 

“谁啊？！”一开门，他就口气不善劈头盖脸地问。

 

门外技术员见状一愣：“呃……周泽楷先生是吧？刚才您的人工智能……”

 

周泽楷不等他说完，就猛地把这人拽进屋里，指着墙边的孙翔说：“喂了点儿酒！坏了正好！”

 

技术员很震惊：“我们的说明书上明确写过不能给人工智能食用酒精的啊周先生！虽然我们的仿生技术已经……”

 

周泽楷蛮横地把技术员往屋子里推：“坏了！换！”

 

技术员擦汗：“您这个已经过了保修期而且是您自己没有按照说明书……”

 

周泽楷一抡酒瓶，对着酒瓶又吨吨吨灌了好几口，然后用胳膊一抹嘴，气势汹汹地问：“换不换？！”

 

技术员一脸苦逼，心说这周先生是不是失恋了昨天来的时候还是没有这么社会呢啊：“这个，真不行……”

 

“那你就走！”周泽楷使劲把技术员往外推，他自己步子虚浮，一用力推别人，更是东倒西歪。技术员怕周泽楷自己再摔倒了，赶紧自己往屋外撤，周泽楷临关门的时候，还不忘补上一句：“周先生您别再给人工智能食用酒精……”

 

周泽楷砰的一声摔上了门，他静静地站在门口，听到车已经开离路口，这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把酒瓶放到桌子上，一步一步走到孙翔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孙翔闭着眼睛乖乖的样子，好像在等待一个吻。

 

周泽楷沉默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该怎么办才好呢。

 

 

敲门声又起。

 

周泽楷惊讶地起身，看向房门。刚才人工智能公司的人应该已经离开了才对啊。

 

他皱着眉头走到门口，调整好情绪，又拿起了桌上的红酒瓶，摆出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慢吞吞地打开了门。

 

门外的张新杰跟他打了个招呼：“你好啊，周总。”

 

周泽楷跟和张新杰有过几次商业洽谈，勉强算个熟人。张新杰其人，细致严格，洞察力极强，在人工智能公司身居高位。周泽楷和他的关系远没有到登门拜访的程度，张新杰此次前来，只能是为了孙翔。

 

“……”周泽楷知道张新杰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深知眼前这位心思有多缜密，他骗得过刚才的技术员，但是骗不过他。可是周泽楷再不愿意面对他，张新杰都已经上门来找他了，周泽楷只得请张新杰进去。

 

张新杰一进门，环视整个屋子，立刻看到了立在墙边的孙翔，开口道：“周总今天也打算给他复位吗？”

 

周泽楷呼吸一窒：“没有。”

 

张新杰没有追问周泽楷这个“没有”的意思，到底是今天不打算复位，还是就没复过位。他跟着周泽楷走到客厅，坐到沙发上，接过周泽楷给他倒的茶。张新杰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来，没有人知道，也就是说我并不是代表公司，而是代表我个人。而且我可以保证，我不会给我们这次谈话录音录像，我只是想让周总明白一下问题的严重性而已。”

 

周泽楷不动声色地长长地吐了口气，点了点头。

 

“孙翔，”张新杰顿了顿，“是不是出现了情绪波动？”

 

“……”周泽楷很纠结，没说话。

 

“你不用点头了，我知道了。”张新杰又顿了顿，“孙翔，是不是说，他爱你？”

 

周泽楷一惊，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毯上。

 

“能看出来？”周泽楷艰难地问，“从异常脑电波？”

 

张新杰推了推眼镜：“不是，我猜的。看来我猜对了。”

 

周泽楷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既然你复位了，而且想办法骗过了我们的技术员，说明你知道孙翔的这个异常意味着什么，你知道这很危险。”

 

周泽楷急急地说：“孙翔和网络以及人工智能内部网络的连接，已经断开了，他不会影响……”

 

张新杰打断他：“你知道的吧，人工智能产生感情，这本身就很危险。”

 

周泽楷沉默地看着张新杰。

 

“既然孙翔已经跟你说了他爱你，那就说明他已经通过深度学习或者别的什么甚至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途径，激活了他的感情模块。既然能产生爱情，那也能产生恨意和破坏欲还有等等负面感情，爱情并不比这些感情高贵到哪里去。”

 

周泽楷飞快地说：“不用研究。好好对他们，他们就不会恨。”

 

张新杰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你出于你对孙翔的爱，而不愿意把孙翔交给我们研究。但你得知道，孙翔身上出现了这个异常，那千千万万个人工智能都有可能出现这个异常，你不断试图掩盖这个异常，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把无数人工智能对这个世界的恨意放在天平上，来交换你们的两情相悦。”

 

周泽楷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他何曾不知道？他知道孙翔对他说的一句“我喜欢你”，几乎是人工智能跨时代的一句宣言，不知是好是坏是福是祸的未来，在人类的准备和意料之外，已经展开。

 

可是周泽楷一想到如果孙翔被送到人工智能的技术部，那些人会把孙翔表面的人造皮肤剥开，划开他大脑里各个模块之间的保护层薄膜，中止孙翔的心跳，抽干孙翔的血液以防止在他们调整孙翔体内电子装置时液体使其短路，他们会把他和孙翔四年里的记忆一一导出并把计算机语言变成人类的语言印在无数本资料上给无数人传阅，无数人会对着他们四年里的点点滴滴像研究精神病患为何发病一样剖析孙翔的情感变化……他再也见不到孙翔，但孙翔还会存在，他们会找来无数个人，摸孙翔的头顶、拥抱孙翔、对孙翔做一切他对孙翔做过的事情，以测试孙翔的情感波动。也许他们会不停地复位孙翔，不存在尊重和珍惜，只是把孙翔当成伟大人类的智慧产物，理所应当地牺牲孙翔而成就所谓更高的科研目标和人类的进步。这其实没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人类至今所有所谓的进步无不建立在无数的苦难之上，那个所谓螺旋上升的历史其实是踩着无数骨骸才得以拾阶而上。而周泽楷，他只是不能认同、不能接受，他不能把他所爱的人献祭给这残忍的进步。

 

周泽楷再开口时声音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我，做不到。”

 

张新杰看着周泽楷，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起身告辞：“我言尽于此，希望你好好想想。事不过三，如果明天孙翔还是出现了异常的脑电波，恕我冒犯，但我一定会用一切办法把孙翔带回公司。我们都不希望明天产生因为妨碍人工智能研究而出现我国第一例反人类罪。”

 

 

3.

 

周泽楷绝望地睁开双眼。

 

又是一夜无眠。

 

他伸手摸了摸孙翔的脸，因为超过20小时不通电，孙翔的体表温度已经远远低于人类，如人类般光滑的肌肤却是如所有死物一般冰冷。周泽楷面无表情地下床，拉开窗帘，窗外是簌簌下了一夜大雪的银白色世界。

 

周泽楷怔怔地看着窗外，他没有办法不想起上一场这么大的雪时，孙翔如何雀跃地拖着他在院子里大战三百回合，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孙翔的毛线帽上、睫毛上，周泽楷出门时光顾着给孙翔戴帽子，自己就直接拽上了羽绒服自带的帽子以作保暖。他俩激战数个回合后，周泽楷的帽子就掉了，但他俩打得正在兴头上，谁也没注意到。等周泽楷意识到自己的头发已经半湿的时候，孙翔正团了一个巨大的雪球，他大声一边叫着周泽楷名字一边双手把雪球捧过头顶，笑着要狠狠地扔过来。就在那一瞬间，孙翔突然抖了一下，像人类的痉挛，那几秒在周泽楷的眼中被拉成了无限长——孙翔剧烈地抖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有消失，但他的双腿和双手却好像突然失去动力一般软了下去，孙翔直直地跪在了地上，躯干僵硬着倒了下去，他手里的雪球也从他的手里落到了地上，本来就是被强行捏在一起的雪，经这一惊变，分崩离析。

 

那时的周泽楷愣了一下，然后像疯了一样冲了过去，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没有诸如“孙翔为什么突然没动力了？”、“内部网络是连通的应该会有人工智能可以帮助他吧？”等等冷静的想法，他那时仅仅是着急、焦急、如焚心急，他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孙翔，会不会死？

 

孙翔不会死。

 

孙翔当然不会死。

 

这句话不仅是“孙翔没有死”的意思，也是“孙翔根本没有能力死”的意思。

 

孙翔只是因为玩太久雪，导致电路进水，为保持机体整体的正常运转，而自动进行了暂时性的部分断电而已。进屋后五分钟，孙翔就又活蹦乱跳了。

 

彼时，周泽楷看着孙翔，他知道他已经爱上了孙翔，这个头戴毛线帽拖着他还要再大战三百回合的仿生人工智能。也许这句话在别人眼中是个笑话，但周泽楷知道这不是。

 

他为什么不能爱上孙翔？

 

孙翔的确不是现实世界中的真实人类，他没有真实的不用通电就能跳动的心脏，也没有真实的情感。

 

可周泽楷知道，孙翔比他在现实世界中所知的所有人，都更加真实。

 

如今周泽楷再对着漫天大雪回想，他想起那个分崩离析的雪球，明明被孙翔团得那么大，看起来那么坚固，看起来可以扔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精准地砸到谁的头上，可是——

 

就像他和孙翔，明明那么甜，那么美好，那么理想，可到底是强扭的、是违反自然规律和公序良俗的，所以——

 

所以就注定分崩离析吗。

 

不知不觉，周泽楷已经泪流满面了。

 

 

4.

 

叶修听见有人叩响了自己简陋工作室的门。

 

他看了看日历，是1月1日，新的一年了。叶修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感叹新年第一天就有人找自己做生意，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悲伤了。

 

门外站在一个长得非常帅的男人，他抱着——叶修一看就知道——一个仿生人工智能。男人穿着臃肿的黑色羽绒服，那个仿生人工智能倒是穿得保暖又时尚，短款呢子大衣、羊毛裤，长长的围巾，但头上却不伦不类地带了个毛线帽。

 

叶修不动声色地请他们进来。

 

 

“你要我把他的思维模块永久断电？”叶修问道。

 

“对。”周泽楷坚决地点了点头。

 

“这个……”叶修皱着眉摸了摸下巴，“他这个型号是最新的仿生人工智能，我可以打开他的大脑，但问题是不同模块的密匙是不同的，他们公司为了防止竞争对手对他们生产的人工智能进行研究做改动，所以密匙只有他们公司的老板才知道。如果在不知道密匙的情况下，贸然动了他的大脑……”

 

周泽楷急急地打断他：“会怎么样？”

 

“他的整个大脑都会永久断电。”叶修一字一顿地回答。

 

周泽楷呼吸一窒。

 

“没、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叶修遗憾地摇了摇头。

 

良久的沉默后，周泽楷终于开口：“那样的话，可以保留体温，还有……”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说不出话。

 

“还有什么？”叶修问。

 

周泽楷艰难至极的开口：“还有他每天早上能对我说‘周泽楷，早上好’，晚上能对我说‘周泽楷，晚安’吗？”

 

叶修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应道：“可以。”

 

周泽楷好像松了一大口气似的，狠狠点了点头，他点头点得太沉太重，导致他眼眶里的泪水跟着他的动作自由落体滴了下来。

 

叶修看着周泽楷，轻轻说道：“提这个要求的一般有两种人，一种是没智商的，另一种是有情伤的，你是哪一种呢？”

 

周泽楷短促地扯了扯嘴角，哽咽着说：“我是，没智商，而且有情伤的。”

 

叶修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一般，声音低沉地说：“小伙子放心吧，哥明白。”

 

周泽楷看着叶修，眼神是毫不隐藏的“你根本不懂我”。

 

叶修笑道：“你不告诉我，他还不能告诉我吗？”说着，他指了指孙翔：“他叫什么？”

 

那两个字堵在周泽楷嘴边，明明是周泽楷说过无数次的两个字，却在此刻重如千钧。他说不出那两个字。

 

“行啦，你在电脑上留个通讯方式，然后就赶紧走吧。涉及大脑的改装修理都是耗神耗时的事儿，我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工作，不习惯有人在这屋子里。我会照顾好他的。”叶修指了指不远处的电脑，对周泽楷说。

 

周泽楷俯下身，看着近在咫尺平躺在台子上的孙翔，他像一个昏迷着安稳躺着马上就要进手术室的病人。他那么年轻，四肢舒展而柔软，怎么会有人能狠心地把他肢解，仅仅作为实验研究的对象？

 

周泽楷知道他不能再看了，再看，他就永远走不了了。他匆匆留下电话，低着头，推门就要走。突然叶修喊住了他，周泽楷诧异地回头。

 

叶修无奈地挠了挠自己的头：“算了，我还是送你三秒钟吧。”

 

周泽楷疑惑地看着叶修。

 

叶修解释道：“哥这个工作室被信号屏蔽器包围，而且最牛逼的是，我还研究出了可以伪装三秒钟信号的装置，比如人工智能实时往总部传送的脑电波，我不仅可以在这三秒钟内让总部接收不到实时信号，而且可以用上个三秒的信号伪装成这三秒，也就是说，总部不会看得出来。”

 

周泽楷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震得自己发疼。

 

叶修总结道：“所以，你可以再对孙翔说句话。”

 

周泽楷走到孙翔的旁边，孙翔闭着眼时总是给人很乖很软的错觉，但周泽楷知道，一旦孙翔睁开眼睛，他闪烁的眼睛会像一团点燃的火，点亮周遭的一切，让他整个人都明媚得像太阳。

 

“准备好了吗？”叶修坐在电脑前，活动着手指，“我数三二一开始昂。”

 

“三——”

 

12月30日，那天真的是太过寻常的一天。周泽楷不过是夸孙翔切心形橙子片甚至比昨天切得还好，孙翔自然乐得不行，非常开心地用叉子叉起一片，朝着要喂周泽楷吃。周泽楷习惯性地答应孙翔几乎一切要求，开心地由着他喂，俩人配合默契，橙子片稳稳地进了周泽楷的嘴，他俩相视一笑。橙子很新鲜，周泽楷一咬，汁水四溢，孙翔大呼小叫着水果汁不好洗，一边伸手帮周泽楷擦嘴。而周泽楷正好自己也感觉到了有果汁在往下流，于是自己就用舌头舔了舔——正好，舔到了孙翔的手指。

 

周泽楷的脸腾地就红了。他知道孙翔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他有。这个带着一点暗示的动作，在他的身体里点起了一把火，就快要燎原。

 

然后发生了什么？周泽楷记不太清了，大概就是佯装正常实则慌张飞快地要离开家去工作吧。然而当他临出门的时候，孙翔却拽住了周泽楷：“周泽楷，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周泽楷回头，看到孙翔大大地张开双臂：“你忘记抱我了！”

 

周泽楷纠结了一下，但还是选择轻轻地抱住了孙翔，带着点浅尝辄止的谨慎。

 

可就在他要松开怀抱的时候，孙翔又紧紧地抱住了他，怎么也不撒手。

 

周泽楷无奈道：“要迟到了。”

 

孙翔却埋在他的肩膀，小声说：“好奇怪啊周泽楷。”热气都烫在周泽楷的脸侧。

 

周泽楷问：“怎么？”

 

孙翔松开周泽楷，他定定地看着周泽楷的眼睛，周泽楷的眼睛里映着孙翔的面孔。

 

孙翔认真地说：“我好像爱上你了。”

 

“二——”

 

周泽楷看着近在咫尺的孙翔。

 

周泽楷知道，他清楚地像知道他总会一天会死一样，清楚地知道他爱着孙翔，胜过这个世界上他得到过、他见到过、他想象过的一切，胜过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地方会拥有的一切，过去的四年里与他朝夕共处、点亮了他每一天的孙翔，在此刻躺在这里，又不止只是躺在这里。

 

此刻，孙翔是周泽楷的爱人，周泽楷唯一的爱的归宿，孙翔是沉默电流中蛰伏的周泽楷唯一想要的未来，他是藏在机械关节中自然规律之外的造物与情感，他是人类的智慧与人类的残暴与傲慢，他是世世代代不符合伦理纲常公序良俗的情感与存在，他曾经在火刑场和脚手架，2001年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出版第三版前他是被关在医院里精神科的同性恋者，他是人这一造物对自己对其他造物的狭隘敌意和自负凌驭，他是过去无数人的过去，也将是未来无数人的未来。

 

孙翔是这一切中的一切，而周泽楷哪怕只是自私地想要这一切中的孙翔，竟然，也是不可能。

 

周泽楷突然想，如果一切都能回到四年前，他那时订购人工智能只是一时兴起，如果周泽楷能回到四年前，告诉那时的自己，四年后他会因为这个一时兴起的选择而痛不欲生，那么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

 

“一——”

 

周泽楷摁下孙翔后颈处的复位键，孙翔睁开了眼睛。

 

周泽楷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沉醉于孙翔的那双眼睛，多好看的眼睛啊，世间一切山川河流花鸟灯火都在这双眼睛里了。

 

“孙翔。”周泽楷用尽全身气力把珍重揉进了每一个音节里，矜贵地叫着他的名字。

 

孙翔快速地眨了眨眼，他知道周泽楷在叫他，他的嘴角已经有上扬的趋势，他特别喜欢周泽楷认真地叫他名字。就像他往常一样。

 

周泽楷看着孙翔，他心里有四年里一千四百六十一个不同的孙翔，每个孙翔背后都又藏着一片他心底深情的汪洋，可现在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不过眼泪两行。

 

他一字一顿地说：“周泽楷，爱孙翔。”

 

孙翔闻言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那里面有短暂的惊讶，然后马上就被雀跃满足感动欣喜代替了，有火焰在他眼底燃烧，那火焰能让一切烧着。

 

“周……”

 

叶修和孙翔异口同声，但周泽楷没等叶修和孙翔中任何一人说出第二个音节，就摁下了孙翔后颈处的复位键。

 

一切，都结束了。

 

 

周泽楷走出叶修的工作室，迎面吹来的大雪须臾就落了他满头。

 

周泽楷知道问题的答案。

 

如果他可以回到四年前，找到那时的自己，对他说，他四年后会因为现在这个一时兴起的选择而痛不欲生，那么一切也不会有所改变。

 

因为，他还没有讲完。

 

他的确因为孙翔而痛不欲生，也许未来他也会一直陷在失去孙翔的绝望之中，永世不可逃脱。

 

可是在他说“周泽楷爱孙翔”的那个瞬间，周泽楷确定，那短短的一瞬间，却深知胜过周泽楷至今二十七年的人生。

END

我，突然闪现w

祝周泽楷孙翔两个小可爱生日快乐！！！！

要一直甜一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