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知道，黑夜是一条鲸鱼。

 

而周泽楷，便是极少的一部分人中的一个。

 

到了黄昏时分，这只鲸鱼便会从很深很深的海底来到地面，巨大的如荒丘的身躯从空中游过，尾巴在摆动间掀起层层云瓣的浪花，无声地吞没阳光的余晖。

 

而周泽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只鲸鱼的主人。他从很小就被赋予昼夜轮回中“夜”的部分，一袭黑色长风衣和一顶黑色礼帽，他坐在这只名叫“穿云”的鲸鱼的背上，不知度过了多少黑白交替，多少个春夏秋冬，多少次轮回。

 

轮回。

 

轮回，也是一群人，他们分别负责着世间各种“轮回”。而他们之中，再没有人比他们的首领——周泽楷，更适合“夜”了。

 

 

黑夜是从海边的天际线开始的，渐渐地，黑暗静静地漫过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周泽楷坐在鲸鱼的背上，从高空俯瞰着一盏盏渐次亮起的灯和一个个关灯入睡的人。这时，周泽楷会闭上眼睛，左手捏住黑色礼帽的边缘，手腕一翻，礼帽开口冲上地举在胸前。他闭着眼睛集中注意力，眉峰微微皱起，将心中的安详淡定化作具象，礼帽帽筒内部莹莹地似乎有光。他抬起右手，伸进帽筒，捧出一把闪亮亮的粉，手再伸向身侧，把这闪耀着光芒的粉尘向夜空之下的世界撒去。

 

人们，称之为星光。

 

周泽楷生来不善言辞，像夜晚一样沉默，安静地包裹住白天的喧嚣。但同时他的无言又魔法般地带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就好像星光闪烁之下人们寻找到的一种庇护感。游过一个个城市，周泽楷很高兴地看到有很多人，因为他撒下的星光而酣然入睡。

 

周泽楷能看见人们的梦，抽象的或具体的。有的人的梦像一个彩虹色糖果的国度，有的人梦见了纸间江湖的快意恩仇，有的人的梦却很痛苦，滔天巨浪席卷家园，九重荆棘困住希望，若是这样，周泽楷会多撒一些星光，他希望所有人都有个好梦。

 

也有一些人，他们并不在睡觉。

 

这样的人往往会令周泽楷皱眉，他知道睡觉对于人的重要性，他有些替这些人的身体担心。所以他会抓一大把星尘，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快去睡吧”，一边让星光缀满他们头顶的夜空。在周泽楷强大的力量下，这些熬夜的人几乎都会被心安带来的困意击倒，不久就会滑入梦乡。

 

 

但是今天，周泽楷失手了。

 

他游过一个亮着灯的房间，房间里传来很大的敲打键盘的声音。这种情况，周泽楷见得很多，大概又是一个打游戏想打通宵的人。周泽楷侧着头往窗户里一瞥，坐在电脑前皱着眉头敲打键盘的是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大男孩，屏幕是上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的光影效果。周泽楷深深地皱起了眉毛，撒下一大把星光，又侧着头看向屋内，希望大男孩赶紧去睡觉。

 

可是，这个大男孩好像完全没有收到影响似的，依旧打得键盘啪啪啪响。

 

周泽楷哑然，这是他第一次失手。他低头看了看帽礼帽里的星尘，明明刚才还是很好用的啊？他心中疑惑，便又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将他心中强大的安定的力量碾成银光闪闪的粉末，每一个颗粒都闪烁着遥远的光。他又冲着那个大男孩扬了一把星光，星辰纷纷扬扬地落在空中，像是在在黑暗中绽开一束绝美的烟花。

 

这星尘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大。周泽楷从高空中看到，那个大男孩周围方圆将近三公里的人都受到了这星尘的影响，熬夜的立地倒下呼呼大睡，原本魑魅魍魉百鬼夜行的梦境变成了纯白华美的天堂。但是，那个大男孩，依旧打着游戏，敲击键盘的声音一如最初的高频率。

 

周泽楷有些好奇，但碍于任务在身，他只得暗暗记下位置，记下这个熬夜打游戏还对他的能力免疫的大男孩，让穿云继续前进。

 

掠过这个大男孩的房间的时候，周泽楷隐隐约约看到大男孩意气风发的少年眉眼，仿佛夏木秋果，颀长挺拔，丰美多汁。

 

 

第二天，周泽楷又来到了这个大男孩的窗外。他已经询问过江波涛，江波涛说，没有人可以对周泽楷的能力免疫，没有睡着可能只是因为心中的执念太重。

 

周泽楷再次看到那明亮的灯光时，悠悠地回想次自己第一次坐在穿云的背上，身披着黑色的沉默，掠过高空时看到萤火虫在树木交错的森林里照亮某一片叶片的脉络，看到流淌的河水星星点点地反射着月亮皎洁的光芒，看见一灯如豆下埋头苦读的学子，也看到因思念因失恋而任眼泪流淌的碎心人，和在内心反复权衡纠结的辗转反侧的失眠者……年少的他对人世了解甚少，却为这一幅幅不同的光芒景象所感动，他好像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血液中流淌着温热的什么，心上层层叠叠地刻画着什么。

 

世界之大，仿佛都在他心中。

 

然而，那样的感动，在日复一日的感动中慢慢衰减。他看到嫩绿的叶片转眼成为金黄的落叶，他看见流淌的河流明天变得只剩干涸的河床，他看见这个学子因失败而放弃，那个学子明朝出人头地，又看到尘世黄沙滚滚，那个放弃的人因谄媚获得重用，那个耿直的士大夫被株连九族，他看到心碎的人让更多人心碎，世事辗转间无数人被碾碎成灰。

 

几千年里，周泽楷看了这么多，却惟独没有看到过有谁有过这么强烈的执念。

 

周泽楷不明白，有什么能让这个大男孩如此执着，有什么是非争不可。已经活过了好几千年的周泽楷，看过这世界无数次花凋叶枯，无数人悲欢离合，无数王朝盛衰沉浮的周泽楷，完全不明白，执着如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然而，可能就是因为他的不执著，他的心中才能有那么强大的安详淡定的力量，遇什么都无言地接纳，将万事万物化作自己内心的一部分，用千年如一日的黑暗包裹住这个纷乱世界的尖刺和荆棘。

 

周泽楷扬下一把星尘，敲击键盘声依旧。

 

他内心暗暗升起一种十分矛盾的情绪，一方面他对大男孩的无动于衷有些不甘，另一方面又有些惊喜。而在这种情绪出现的瞬间，周泽楷猛然发现，这是第一次，他千年平和如镜的心里，翻涌起让他措手不及的感情。

 

周泽楷有些慌了。他千年如一日的安详平和呢？他最强大的力量呢？

 

他连忙紧闭双眼稳定心神，暗暗告诉穿云，快点离开这里。

 

 

自从周泽楷第一次被扰乱心境，他接连一个月都到大男孩那里扬尘打卡，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大男孩一如既往地不中招。周泽楷觉得好像自己有点不开心。

 

他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今天，一定。

 

几十次的注视，周泽楷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那个大男孩的样子了。扬起的英眉，闪烁着炙炙光芒的双眼，英挺的鼻梁。那对眉，总在打得激烈时狠狠地皱起，嘴里也连带着甩出几个类似“傻逼”的词语。打得顺手时，这大男孩又会得意地高高扬起眉毛，嘴角上翘，露出洁白的小虎牙，时不时自我表扬几句“翔哥一出马，你就喊妈妈”，“看愣了吧杂碎们”，“傻逼就说你呢”什么的。时时刻刻洋溢着澎湃的火气和满溢的情绪，好像可以随时随便找个人打一架。

 

周泽楷闭上眼，几千年里，他周泽楷见过那么多，一是没见过眉目如他浓烈张扬者，二是没见过长久。

 

一天两天的执念太重，几十天呢？

 

周泽楷低头看了看礼帽里沉淀着千年云烟的安然，心里一动，索性右手一扬，将整个礼帽里的所有星尘都撒在了大男孩的头顶。

 

那一瞬间，满满一礼帽中的星尘闪烁着斑斓的光，好像又一匹银河流淌在空中。星尘飞扬，周泽楷目光所能看见的几乎所有人都被这过量的星尘影响至深，好像啪地一声关掉了整个世界的开关，一瞬间，黑暗彻底，无声无息。

 

这景象让穿云都侧头回望了一下周泽楷，而周泽楷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只迫不及待地看向大男孩处。

 

灯火明亮。

 

周泽楷怔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大男孩竟执着如此。一个多月竟仍能扛住这么巨大量的星尘。周泽楷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能力了。

 

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周泽楷的风衣猎猎作响，手里没注意，一个风头就把他手里的礼帽吹到了空中。可是周泽楷完全没意识到，他还一心在大男孩身上。穿云注意到了，发出一声巨大的叫声，虽然在空中，但穿云的叫声如穿越千万英尺之下的深海，犹带着深海的清冽神秘和湛蓝的波纹，在空中回荡不息。周泽楷这才回过神，一把抓回了帽子。可这叫声也传到了那个大男孩耳中，他心下一惊，骇然地四处张望。

 

周泽楷看见了大男孩的反应，心里莫名地如同燃起了一把火，烧干了他几千年如一日的冷静。

 

他抚摸着穿云的背，示意他继续前行，他知道几千年的行程早已养成了习惯，穿云可以独自完成任务。然后他纵身一跳，跳到了大男孩家的阳台。落地的瞬间，大男孩正向他望过来，因惊讶而睁大的双眼好像把周泽楷心里还剩下的那么一点点平静都吞没了，蒸腾的热气在他心里打着转叫嚣。

 

“你好？”周泽楷敲了敲他的窗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