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王/《近潮》

1w+,一发完结。


*


 

潮城近海,一大片细细的白沙滩绵延向海。人们没有找到关于潮城名字的记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潮城有海,而有潮,故名为潮城。但人们所知的是,潮城,的确有潮。

 

但八年前,潮城的潮,突然消失了。

 

 

潮城现在是军事戒严区。

 

叶修把那张他自己自作主张打印的伪造书面批准和他的身份证、驾照、潮城研究会工作证递给车窗外荷枪实弹的警察时,背后划过一滴冷汗。

 

那滴冷汗唤醒了他将近十小时前的答辩记忆。

 

“八年前的5月4日,在潮城的海岸一带,海洋突然在这一天早晨消失了。潮汐涨落的周期性变化被一起突发的异常所打断,通常约四米高的浪潮因为此次异常被明显推迟,只留下了状态稳定的半干燥辐射区。而导致这次异常的原因,至今仍无法解释。”

 

叶修低头操作电脑,快进了几张展示详细的重要计算过程的幻灯片,趁着抬起头的那一秒飞快地瞥了一眼面前听答辩的几位老师的表情,几位老师大都面无表情。叶修脊背后划过一滴汗。

 

叶修继续开口:“根据我们的研究,我们认为潮城的引力常量应被重新估计,这是一次冒险,但在我们的历史中,在我们科学研究的道路上,冒险再常见不过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叶修的父亲是叶修所负责的项目的指导教授,因此有很多不方便,最最最不方便的莫过于,当老师们对这个项目能否开展下去进行投票时,叶修父亲在票数相平时,投下了决定性的反对票。叶修知道父亲不得不这么做,可叶修也知道自己为了这个项目花费了多少心血,他确定有什么异常就发生在潮城,他确定只要他站到那个最宽直径为11.5千米的半干燥辐射区、获取到足够多的数据,他就能解开这一切的谜团,他甚至能唤回海洋,带回潮起潮落。

 

可是现在项目并没有通过。

 

那警察翻了翻他电脑上的名单,皱着眉问叶修:“叶修是吧?可是记录上并没有你的名字啊?”

 

叶修连忙回答:“项目批得很仓促,可能到你们这里有延误。涉及潮城,我教授希望我尽可能早地完成,以免让大家都不方便。”说完,他竭尽真诚地冲警察笑得露出八颗牙齿,一只手紧紧地贴在裤线旁边。

 

那警察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书面批准,这才向身后的人挥挥手,示意抬起升降杆。

 

叶修赶紧笑着伸手,想要接过他的身份证、驾照、工作证和那张伪造的书面批准。那警察却把手一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个,我先留着。”

 

叶修愣了一下,继而赶紧点了点头,一脚油门、一打方向盘,驶入了荒芜的通往潮城的小道。

 

爬山虎爬满了潮城每一座小楼的红砖墙,每个小楼前的木质信箱都已朽得在微风中摇摇晃晃,到处都是一片荒凉的景象,空气中的咸腥味儿越来越重,叶修明明知道那海距此有不知道到底有多远的那么远,却还是觉得迎面吹来的风,无疑是海风。

 

叶修压着速度,缓缓驶过仅能通过一辆车的小道。他眯着眼睛,寻找“宾馆”的字样。虽然叶修早就做好宾馆很难找的准备,毕竟自从八年前潮城变成了军事戒严区,就再也没有迁往此处的人口,而来此的游客少之又少,但叶修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竟然连一间宾馆都没有。没有办法,据叶修之前的调查,每三个月会有二十多位游客来此观光,而根据那些游客的记录,叶修找到了那座树叶掩映中的为游客提供简陋住处的贴着灰蓝色瓦片的小楼。

 

叶修吃力把那个沉重无比的装着测量仪器的大箱子搬到二楼,他支起身子环顾了一圈,找到了与自己手中钥匙所对应的1号房,于是他又弯下腰,把箱子推到门口。正在他准备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门自己开了。

 

叶修惊讶地看在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叶修是真的很惊讶,不仅是因为这个少年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更是因为这个少年看起来非常年轻,大概十七八岁,正是八年前大概九岁或者十岁左右的年纪。

 

叶修不得不吃惊,因为他知道,至少潮城之外所有新闻和调查结果无一不指出,八年前,与潮城的海潮同时消失的,还有潮城当地,所有的孩子。

 

 

叶修找了半天才找到潮城唯一的酒吧兼饭店,但他点的菜刚被端到桌子上,就有一个人一边叫着“你来干什么?这里没有你想得到的东西!”,一边像炮弹一样朝他冲了过来,叶修甚至来不及解释他是来研究海潮,就看见那人直接一拳直逼他门面,叶修狼狈地侧身躲过。那人力道太大,拳头打空、没有着力点,于是身体跟着惯性向前扑去,撞翻了小桌子,桌上的一碗面还没动就直接砸到地上。酒吧里的伙计姗姗来迟地从后抱住想要打叶修的人,一边抱着他往后拖去,一边冲叶修喊道“你快走啊!快走!”

 

叶修快步走出酒吧,使劲一把推开门,咸湿的海风迎面刮来。叶修长长地叹了口气,想起了刚才在宾馆里,那个名叫王杰希的人所说的话——“这里的人,除了我,所有人都想你赶紧离开。”

 

那个大小眼儿,叶修在心里嘀咕道,别不是真会算卦吧。

 

“这里的人,除了我,所有人都想你赶紧离开。”王杰希站在门口,开门见山地对叶修说道。

 

叶修闻言愣住了:“为什么?还有,你是谁?”

 

王杰希一边弯下腰,帮叶修把大箱子拖进屋子里,一边回答道:“刚才在楼下接待你的,是我妈妈。”

 

“我之前看到的报道,都说潮城的孩子都消失了。”叶修回身关上了屋门,“而且,你们甚至不知道我是谁,来做什么,我并不是来伤害你们的。为什么都想我离开?”

 

王杰希把叶修的大箱子往墙角拖去:“不管你来做什么,都一样。”

 

“哪怕我是来研究海潮的?”

 

王杰希闻言,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脸上挂着笑意:“我就知道。”

 

叶修皱着眉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王杰希费力地从床下拽出两个大箱子。王杰希掀开两个箱子的盖子,里面赫然是两件笨重的类似宇航员穿的航天服的那种专业防辐射服。

 

“明天早上,去辐射区吗?”

 

这一切都不在叶修的预料之中,不管是眼前这个颀长挺拔瘦高苍白的名叫王杰希的八年前幸存的孩子,还是王杰希拖出来的两件防辐射服,抑或是他的邀请,这一切都不在叶修的预料之中。

 

“我已经等了你整整八年了。”王杰希看着叶修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叶修发现,他竟然拒绝不了。

 

 

“其实你并没有真的被允许进入潮城吧?” 王杰希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防放射服传来,很是失真。虽然他对于叶修而言,本来就称不上有多“真”。

 

叶修很惊讶:“这你都知道?”

 

“每个申请进入潮城的人的名单,都会发给我们居民一份,而最近,我们没有接到任何说有人要来的通知。”

 

叶修很诧异为什么申请进入潮城还需要每个潮城居民的同意,这简直匪夷所思。潮城里除了王杰希之外的所有人,好像都很抗拒潮城之外的一切,又好像在逃避着什么。但叶修没提这个,只是说:“我研究潮城的海潮已经研究很久了,可是项目还是没有批下来。教授要我放弃这个项目,去搞什么SBS镜像相位共轭,我对SBS光学没兴趣,我只对潮城感兴趣,所以我就只好自己伪造了许可,先斩后奏了。”

 

“所以你觉得是什么的问题?” 王杰希问。

 

“引力常量,”叶修看向王杰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G”字,“之前的所有测量,都是直接理所当然用地用默认值,但潮城,也许就是那个例外。”

 

“但项目并没有通过?”

 

“他们觉得潮城并不会有异常的引力常量,他们可能在希望开题方向是一个什么更加有噱头的东西吧,暗能量之类的。不过,只要我一会儿到信号塔那里获得足够的数据,然后再进行计算,肯定能找出引力常量的异常。”

 

“那为什么你今天没有带那个特别重的仪器?”

 

叶修扭头看了看王杰希,他想说其实用那个仪器可以远程获得信号塔的信号和数据,所以他们也就不用一定非要进到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已经作为军事禁区的辐射区里面,而可以在外面的某个信号终端获得数据。但是,叶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拒绝昨天王杰希说进到辐射区的邀请,而是跟着他,穿着厚重的防辐射服,亲自上到辐射区里的信号塔里获得数据并进行分析。

 

叶修想了想,没有多说,只是指了指背在身侧的电脑:“今天有它就够了。”

 

他俩已经走到了辐射区的边缘,一排严密的铁丝网围住了绵延的白色细沙滩。叶修掏出铁钳,夹断了一大圈铁丝,王杰希用脚一踹,一个很大的圆形的铁丝片从铁丝网上脱落下来,留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可供一个成年人钻过去。叶修王杰希对视了一下,先后猫着腰钻过空洞,踏在了柔软的滩涂之上。

 

八年来,这片辐射区基本就没有人进来过,广袤的空间,有种脱离地球的荒凉感。人走在滩涂上,感觉荒凉,等叶修王杰希登上十几米高的信号塔,从上俯瞰这一整片没有海浪的海滩时,竟觉得更加荒凉。

 

叶修呼吸时,会有雾气蔓延在防辐射服的玻璃面罩上。透过这层底部攀着白雾的玻璃,叶修吃力地辨认着电脑屏幕上的字。

 

王杰希蹲在他身边,一个一个字地念出来:“光针偏转、震荡持续时间、振幅……”叶修一一勾选上这些选项,谨慎而激动地摁下回车。

 

“见证奇迹的时刻。”叶修扭头,看向王杰希,眼中弥漫如白雾一般的笑意。

 

王杰希见运算结果一时半会出不来,便支起身子,走向信号塔露天木台的边缘。叶修跟着他起身,双手轻轻撑在木头横栏上,眺望不知多远处才存在着的海浪。

 

“你觉得,他们在哪里?”这是叶修第一次对王杰希提起潮城里别的孩子。

 

王杰希眨了眨眼,他知道叶修口中的那个“他们”指的是谁,他叹了口气:“不知道。八年过去了,知道的只有,他们不会是孩子了。”

 

“当然不会是孩子了,”叶修看着远处在天空中成行成列飞翔而过的海鸥,“他们现在大概充满了太阳风撞击地球大气层所产生的粒子,电子、质子……”

 

王杰希却好像不喜欢叶修的这个回答,转身走向电脑,运算结果出来了。他叫道:“叶修。”

 

叶修回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电脑前,但屏幕上所显示的结果却与他之前预料的完全相反。他蹲下身,一个一个数据包地重新核实,电脑飞快地运转着,王杰希扭头看向叶修,他皱起的眉结像是光秃秃的山川。

 

最后弹出的窗口赫然写着:“共分析827个数据包,未发现显著偏差”。

 

叶修愣了一下,然后“啪”的一声,用力合上了电脑。

 

这片滩涂未免太过荒凉。

 

叶修背着电脑,慢吞吞地走在白色的细沙滩上。不是引力常量不同寻常,那到底是什么让海潮离开了潮城的海洋?多年的研究付之一句“未发现显著偏差”,倒也真的算是将他的心血付之一炬了。他心里很乱,一切都变了,他本来计划的一切,他本来以为会面对的一切,一切都不一样了,可这片没有浪的海洋还他妈是这么的荒凉!

 

叶修停下脚步,在他前面走着的王杰希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了,于是也停下来,回头看叶修。

 

叶修看着哪怕穿着臃肿膨胀的防辐射服也能看出其内瘦削身形的王杰希,可谁也不知道,他看似瘦削的身体里,藏着多么巨大的秘密。

 

“王杰希,你是不是很失望?”叶修冲王杰希吼道。

 

“你说你等了八年,然后就等到这么一个结果,你是不是很失望?还是说你很失望我的研究就到这里了?根本没有触到你八年前所做的一分一毫?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叶修指着远处的海平面,大吼道:“八年前,潮城所有孩子都消失了,除了你,为什么偏偏你没有消失?!八年前的5月4日,你一睁眼,你整个学校的同学都在一夜间消失了,除了你!你说你等了八年,其实你是藏了八年吧,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会有人比你更清楚吗?!”

 

叶修的声音透过防辐射服的玻璃面罩,高亢变得低沉,而带着嗡嗡的混响,可在王杰希耳中,依旧震耳欲聋。

 

王杰希冷笑一声,他垂着眼睑看向脚下的滩涂,突然抬起头冲叶修吼道:“我确实很失望,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明明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在面对的问题,大人们逃避,为什么你们也跟着逃避?什么异常的引力常量,什么暗能量,出了问题的时候你们只会用科学当挡箭牌!你们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吗?你们根本就不想知道,你们可以放弃潮城,忘记潮城,但潮城不会消失,总有一天,整个世界的海浪都会消失!而你们,永远不会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你们,根本不是真的想知道!”

 

叶修怎么可能不是真的想弄清楚潮城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不是真的想知道?他怎么可能不是真的想知道?从他大学最初搞课题他就选定了潮城失潮这一案例,他反复演算了多少种可能才把目光聚焦在了引力常量上,此刻他脚下这片最宽直径为11.5千米的半干燥辐射区曾经多少次在他的梦中显现,他伪造书面批准、他只身来到潮城,他面对无数人的不理解和潮城本地人的恶劣对待,可他从没有退缩或者放弃,就是因为他想知道,他不能放着眼前一片未知的海潮消失的地方被乱七八糟的模糊理论勉强解释,他不能让一片严密的铁丝网包围住使人区分于其他动物的求知,所以他才站在这里,穿着傻逼的重得要死的防辐射服,站在一片荒芜得不像是地球的滩涂。

 

甚至,王杰希还在质疑科学?质疑科学?!叶修作为一个坚定的物理人,一个比相信这个世界更加坚定地相信着科学的人,他怎么可能忍受有人像王杰希这样说什么“用科学当挡箭牌”?科学是什么?在叶修心里,科学才是真正有能力改变世界的胜负手。就好像虽然哲学家已经早早站到了山顶,但也仅仅只是站到了山顶而已,至于这山顶具体在哪里、山上有什么资源可供人类使用、甚至如何让更多的人也能登上山顶,这些都是科学家到达山顶后才能知道的事情,而在此之前哲学家却只能一直坐在山顶,等待科学家的到来。而等来科学家之后,哲学家则会一边听科学家细细讲述一系列关于这个山顶的具体问题,一边木然地望向整个山峰之上无数为登上山顶而谋篇海猜、争执不休、耗费一生心智的哲学家同行的累累尸骸。

 

叶修可以忍受所有,唯独不能忍受有人质疑科学之于人类的意义。

 

“王杰希!”叶修吼道,他正要向前冲,突然听见耳边传来爆裂声。

 

是枪声!

 

王杰希也惊讶地环视周围,又一声枪响!就打在叶修的脚边。

 

叶修匆忙地奔向找到不远处的一艘废弃的小船以躲避枪击,可王杰希完全没有躲的意思,他反而冲着枪击所来的方向张开双臂,像是等待了八年也没有等来结果,所以这一刻开始,他选择等待死亡。

 

“王杰希!”叶修急忙从小船后站起身,高高地挥舞着手臂,“嘛呢!你快过来躲……”话音未落,一颗子弹打在了叶修的身侧不远处。

 

“你就这么不想让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有谁在意那些孩子呢?!你们立了墓碑,可你们根本就不在意他们!他们为什么消失你们应该……”王杰希对着开枪之人还没吼完,就被叶修拽着手拽得跑了起来,子弹在他们身侧左左右右地穿过,细沙被子弹射到而飞溅起来,留下一个个弹孔,枪声响在最近的身侧,哪怕隔着玻璃面罩也感受得到爆破的炸裂和热度。王杰希被叶修攥着手,拽着奔向那艘废弃的小船,那好像是一个目标,一个终点,一个有浪的地方,一个没有浪的地方。

 

一个从未到达,而马上就要到达的地方。

 

“王杰希!”叶修拽着他的手,让他蹲下。

 

枪声还在响,子弹打在小船上,铁质与铁质相碰,发出让人牙酸的脆响。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当时也离开了,是不是会比现在轻松很多很多?”王杰希看着叶修,他的声音里有很多很多无奈,多到能蔓延这整个滩涂。

 

叶修看着王杰希,潮城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是一个靠着公理和数字走到今天的物理人,那些冰冷的逻辑和数字有自己的蛮劲儿而可以不顾一切轰然前行,他从未质疑过。

 

可此刻,当他直面一个不想听任何道理,甚至连他们穿着厚重的防辐射服背着电脑,到信号塔上到底是为了获得什么样的数据以进行关于什么的研究之类的问题都完全不想知道,只是冷冰冰地开枪射击,想杀人灭口,想让他们永远离开这片没有海潮的滩涂的人,当叶修直面这份不由分说强硬到底的逃避与抗拒,叶修才突然觉得,也许他根本不可能通过计算、通过科学,来搞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立刻离开这里!”开枪的那人对他们吼道,话音未落,一颗子弹擦着小船的上沿,从叶修耳边呼啸而过。像是最后的宽容警告。

 

叶修透过自己防辐射服的玻璃面罩,看向王杰希那双藏在他的玻璃面罩之后的眼睛,明明隔了两层漫着水雾的厚玻璃,叶修却觉得这是目前为止,他距离王杰希最近的时刻。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王杰希,不管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永远记得,我在意,我想知道,我会知道。”

 

王杰希紧紧地握住叶修的手,像是握住了八年前八年后,人世间最后的希望。

 

 

王杰希带叶修走向他们以前的学校时,途经一个废弃的泳池。泳池四壁和底部贴着水蓝色的瓷砖,但在一侧的瓷砖上,有人用红色的油漆写了大大的几个字:请从泳池边缘跳下。

 

“请从泳池边缘跳下 ?”叶修莫名其妙地念道,扭头问王杰希,“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我写的。”王杰希缓慢地眨了一下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

 

“你写的?!”叶修很惊讶,“为什么啊?”

 

“大家都在害怕,说不要从泳池边缘跳下去,但我就是要跳下去,所有人一起跳下去。对待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它。”王杰希看着叶修的眼睛,“就像辐射区外的铁丝网。那个铁丝网能拦住什么呢,它并不能让大家免受伤害,反而是拦住了大家从八年前走出来的脚步,不止潮城,不止那些消失的孩子,也不止这些孩子的家长,不止我,不止你。”

 

叶修若有所思地看向泳池,却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往前迈了好几步,他指着泳池底薄薄的一层水,激动地转身问王杰希:“你看到没有?!”

 

王杰希不以为然地也往前迈了几步:“看到什么?一个水没不过脚趾的泳池?”

 

“不,那个水,它是斜的,它是倾斜着的!”叶修激动地从口袋里掏出微缩相机,照下了这个泳池,“偏了!从一开始是偏了!我们一直在寻找吸引潮水的东西,但万一是有什么在排斥潮水呢?——负引力!”

 

叶修激动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了很多次的纸,上面彩色打印了一张潮城的鸟瞰图。叶修指着潮城那片直径为11.5千米的半圆形的半干燥辐射区,跟王杰希解释道:“如果引力在陆地上也能起作用,那么这种异常就不应该是只在海洋里的这个半圆,而是围绕整个潮城的一个整圆!”

 

王杰希眯着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叶修手中的鸟瞰图,指着一小块天蓝色的方块:“这是这个泳池?”

 

“没错!正好在与海洋里的半圆相对称的那个陆地上的半圆里!现在我们只需要找到这个圆的圆心!”

 

王杰希仔细地盯着鸟瞰图,他不得不承认也许这潮城之中确实存在着什么未知的力量,让海滩上出现了一个几乎非常标准的半圆形无海潮的半干燥区。他一直生活在潮城,从未以这个视角观察过潮城,而现在当这个图摆在他眼前,一抬眼还有一个其内水明显地倾斜着像被什么所阻止所排斥的泳池,他不得不承认也许叶修他们是对的,也许真的有什么物理上的暗能量或者异常的引力常量才造成了潮城的异常。于是他的手指沿着半圆形干燥区最长直径的一个端点出发,划到差不多一半的位置,指着那个圆心,又从圆心划过图上的泳池,并以此为参考,在大脑里大致确定了圆心的位置,“我大概知道圆心在哪里了!”

 

同潮城随处可见的荒草不同的是,现在他们所在的这片草地,青草茂密而有生机,不同种类的花齐整地分行分列盛开着,这无疑是有人在一直精心照料着的结果。目光延伸向更远一点的地方,立着很多墓碑。叶修凑近其中一个,蹲下身,辨认出石碑上所刻着的年份,默默算了一下,又往前走了几步,一个一个这么算下来,他发现这里所有的墓碑都是属于在世年岁小于十年的孩子。

 

叶修站起身,回头看向一直站着没动的王杰希,叶修看见有眼泪在王杰希的眼睛里摇摇欲坠:“你知道这里的吧?”

 

王杰希默默走向最远处的一个墓碑,叶修见状,也迈步往那里走。王杰希的步伐越见沉重,叶修蹲下身,一字一顿念道:“苏沐秋。”

 

王杰希也蹲了下来,点了点头,他的语气中带着水雾:“是苏沐秋之前特意说过,他死后,一定要埋在这里。八年前所有孩子都消失了,他们的家长在这些孩子的屋子里都发现了他们亲手写的纸条,说要和苏沐秋埋在相同的地方。所以,这里就成了他们所有人的墓地。”

 

“苏沐秋?他为什么在十岁的时候就说好死后埋在哪里?”叶修皱着眉头问。

 

“他有治不好的病,只能活到十岁。他每天都在不停地算,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算什么,数学老师只说他所用的技巧远超乎我们当时所学习的东西……”

 

叶修艰难地打断王杰希:“等一下,你是说,这不是巧合?苏沐秋这孩子不是碰巧挑了这里,而是……?”

 

王杰希扭头看向叶修,没有说话。

 

“在哪儿能找到苏沐秋当年计算的那些东西?他家在哪儿?”叶修着急地问道。

 

“不在他家,在学校。”王杰希起身的瞬间,天空落下了第一滴雨,而后大雨如注,瓢泼而至。叶修和王杰希谁也没带雨具,他们暴露在潮城夏季暴雨之中。

 

叶修看了看暮色四合的天空,对王杰希说:“不早了!先回去吧,明天再找!”

 

但叶修环视了一圈,也没找到正确的回去的方向,一脸懵逼。王杰希见状,便一把拽过叶修的手,就像在辐射区叶修曾那样拽过他的手一般,决绝而浪漫。他拽着叶修转身奔向不断线的雨幕,雨滴比子弹密集得多地向他们袭来,落在草上,砸在地上,砸在他们身上,但他们不再狼狈,他们无须害怕。

 

叶修回握住王杰希的手,他知道只有这双手能带他回去,也只有这双手,能带他解开一切谜题,带他冲过铁丝网、无浪的滩涂和荒芜的人世。

 

他不会松手。

 

 

叶修浅眠,所以在有钥匙转动他屋门的时候,他就惊醒了。

 

下一秒,荷枪实弹的警察破门而入,叶修第一反应是觉得他伪造的书面批准被识破了,于是高举起两只手示意没有武器没想逃跑。但警察根本不吃这套,一人枪口几乎抵在叶修的下巴上,另一人高举着手电筒照在叶修脸上,叶修的眼睛尚还不习惯强光,他眯着眼睛,但就算如此,除了刺眼的强光外,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只听见警察对他说“军事禁区,并破坏国家财产”,还没等他解释几个字,警察就把他带进了车里。

 

警车启动,叶修这才回过神儿来,“军事禁区,并破坏国家财产”,这其实只是他私自破坏铁丝网并进入辐射区所违反的法律,也就是说……

 

警车拐弯的瞬间,叶修看见不远处有个瘦高的身影,正在跑着追这辆车。

 

叶修一下子激动地想站起来,头狠狠地磕在车顶。

 

是王杰希。

 

叶修不知道是潮城里的谁把他进入辐射区的事儿报告给了警察,他只知道一切都要毁于一旦了。如果他现在离开,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潮城里的所有人还会对八年前发生的一切讳莫如深,消失的海潮和孩子,枪击的滩涂,泳池里倾斜的水,处于圆心的一大片孩子的墓地,“请从泳池边缘跳下”……这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叶修不禁又想起王杰希那句“我已经等了你整整八年了”。

 

叶修狠狠地闭上眼睛,他没有看见的是,警车呼啸而去,王杰希也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了他的步伐。

 

一切,都快要回到原点。

 

 

真的回到原点了吗?

 

叶修对着白墙思考。他费尽心力想给自己找点儿安慰,最后他想到,他已经找到了潮城海潮消失的原因了——负引力,并且很大可能是暗物质——一个足够有噱头的研究方向,这么一来他最开始来到潮城的最初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现在带着结论回去,也不算白跑一趟,他手里有那个泳池的照片,事实上他已经可以确定潮城项目的整个大方向都要更改,不是引力常量,而是暗物质。由此展开研究,潮城项目肯定可以过审,他多年的研究总算是没有一场空。

 

可是叶修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他一直观测各种现象、研究各种公式、计算各种数字,他从未怀疑过自然科学是探索世界的最佳方法。而在潮城,他第一次产生了有些东西光靠计算和自然科学是不够的的想法。他想起那个申请进入潮城的人的名单都要给当地人看的规定,他想起那记在酒吧不由分说直逼他面门的拳头,他想起严密得包围起整个绵延海岸线的铁丝网,他想起遥远的却划过他咫尺的不听解释只是赶人的颗颗子弹,他想起潮城之内那个跟警察举报他进入辐射区而造成如今这个情形的某个潮城本地人,他想起王杰希那句绝望至极的“有谁在意那些孩子呢?!”……

 

暗物质能解释为什么海潮消失,可那些孩子们呢?

 

八年前消失的孩子们,还有那个要求把自己埋在圆心的苏沐秋,他们的真相又能由什么科学道理解释呢?

 

叶修仿佛,触到了科学的边界。

 

他如今才终于明白王杰希那句“用科学当挡箭牌”究竟是什么意思——科学能解释一切,但唯独不能拯救人心。

 

砰。铁门开了。

 

叶修吓了一跳,怔怔地扭头看向门口,只见门口的警察摘下护目镜,露出了两只大小不一样的眼睛。

 

 

一块石头划破了深夜的宁静,也砸碎了学校的玻璃。

 

叶修举着手电筒走过一面表彰墙,墙上贴着许多优秀作业,他粗略地扫了一眼,马上看到了一张上书积分符号的作业,他凑近了仔细一看,果然是苏沐秋的作业。他看着作业上一步一步地算下来,越看越吃惊,越看越快,越看越难以置信。

 

“这不可能……”叶修喃喃地说。

 

“怎么了?他算的到底是什么啊?!”王杰希问叶修。

 

叶修紧皱着眉头看向王杰希:“如果真是这样,苏沐秋以前就做过完全相同的计算。”

 

“相同?和谁相同?”

 

“和我,”叶修一字一顿地回答道,“这些就是我关于潮城的海潮曾做出过的计算结果。”

 

王杰希震惊地问:“那他知道……”

 

“对,他知道这一切。”叶修转身向教学楼更深处走去,“他知道海会消失。”

 

他们找到苏沐秋以前所坐的课桌,桌子上刻着一个简陋的插着白帆的小船,下面有铅笔的痕迹——如果时间能够停止。

 

“你说过苏沐秋身患治不好的疾病对吧?”叶修突然问道,“那,医院在哪儿?”

 

医院的第三层是以前的儿童科,八年前孩子们消失之后就没人再来过了,但潮城的人们没有将其改做新用,而是选择把所有东西就放在原位不动,就仿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任尘飞埃落,所有东西上都接了厚厚的一层灰,但依旧都在原位。

 

于是叶修和王杰希很快就找到了床尾标示着苏沐秋的那张病床。叶修蹲下身,在床底下摸了摸,摸出脸盆拖鞋等等生活用品。而王杰希则是被病床旁边的桌子上的牛顿摆吸引了注意力,他用手把最右端的小球拿到高处,再松手,那个被他拿起的小球撞击在另外四个紧密排列的小球上,于是最左边的球被弹出,回摆撞击后,最右边的球被弹出。叶修在这小球的一声一声撞击声中,弯着腰用手电筒照了照床底,发现还有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在床底下最中央的位置。他尽可能伸长了手臂,才堪堪够到。

 

那长方形的盒子其实是一个密码箱,四位数字密码。

 

“0504!”叶修和王杰希异口同声道。那是海潮和孩子们一起消失的那一天。

 

盒子打开,最上面是一个磁带和一个小型录音机,王杰希找到插座插上电源,把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里面,摁下了播放键。

 

然后,叶修和王杰希听见了脆生生的十岁孩子的声音。

 

“亲爱的爸爸,对不起,我不该问你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我十岁的时候就一定会死?’、‘为什么别人都没有这个病,而只有我有?’、‘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有次我刚睡醒,还没把眼睛睁开,就听见了你强忍着哭泣的声音,让你伤心了,对不起爸爸。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找到办法了,能让时间停止。这一年以来,每天早晨我都会去海边,海潮之间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低潮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正在等待那一天,我正在等待那个最大的浪潮将来到的那一天。我召集所有孩子画出我们每个人最大的愿望,我画的是大海消失的景象。你说过的,只要我们足够认真虔诚,我们的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所以爸爸,那一天会到来的,那一天一切都会改变,我会在那一天跟所有朋友一起乘船出海,伴随着一日日逼近的死亡的力量,最大的浪潮会载着我们向前,直到船最终靠岸。下了船,我可以随便走向任何一个方向,不管是哪个方向,最后结果都会是一样的——一切都静止了,没有什么会再运动,然后他们会跟着我进入这个世界,在这里,我们不会长成大人,更不用面对死亡。”

 

叶修沉默着拿出密码箱里剩下的一叠纸,王杰希含着眼泪凑过来,跟他一起看。

 

那些纸上是当时所有孩子所画的,他们最大的愿望。

 

“我最大的愿望是取得好成绩!”

 

“我最大的愿望是给我妈妈买一个比潮城整个城市还要大的大房子!”

 

“我最大的愿望是爸爸妈妈不要离婚!”

 

“我最大的愿望是奶奶的病快点好!”

 

“我最大的愿望是我的兔唇能消失,变得像其他人一样!”

 

“我最大的愿望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和平而自由!”

 

………………

 

可是时间永远向前奔涌,不舍昼夜,孩子长成大人,梦想败给现实,于是孩子们消失了。

 

王杰希把脸埋在双手里,失声痛哭起来。

 

叶修看着王杰希,他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少年,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潮城太过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他似乎可以接受任何一种结局。他伸出手,试着把胳膊搭在王杰希的肩膀上,然后他成功了,王杰希是真实存在着的。叶修把王杰希狠狠地搂进怀里,他能感觉到王杰希的眼泪,和他如同弥漫在防辐射服玻璃面罩上的白雾一般弥漫在他身侧的潮气。

 

作为孩子,他们曾梦想过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他们想要成就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但终究没有。现实并不是尽如想象,骨感的不可撼动的绝望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于是孩子们选择消失,而大人们则选择讳莫如深地消极逃避。可是潮城不会消失,消失的是潮城的海潮,未来会消失的是全世界所有地方的海潮,会消失的是全世界所有孩子。

 

而王杰希为什么还在这里?因为王杰希,他是最后的希望,他是孩子们中最勇敢、最决绝、最艰难的一个,因为他选择见证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不值得拥有海潮,他是留在这里的最后的孩子。

 

他在潮城,这个明明已经没有海潮,却依旧以潮为名的城市,等了整整八年,终于等来了叶修。

 

很多人被铁丝网之外的虚空吓倒了,当他们站在铁丝网前,会问自己已经有了什么成就。但有一个人,他穿着笨重的防辐射服站在荒凉的滩涂,当他面对多年心血成了一个空荡荡的笑话的时候,他选择再进一步,问为什么。他在乎这个世界,在乎这个世界的希望与未来,他自问他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没有逃避绝望,他抓住了绝望,并把绝望变成他的一部分,所以绝望不会把他打倒,却反而在他心里泛起了久违的涟漪。

 

“王杰希,你要不要跟我走。”

 

叶修看着王杰希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他在王杰希的眼睛里看到了层层海潮与其上盘旋而过的海鸥。

 

王杰希没有说话,却用力地握住了叶修的手。

 

 

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在不久的未来,以暗物质为开题方向的潮城项目终于通过审核,存在了整整八年的包围住整个海岸线的铁丝网终于被人撤走,广袤的滩涂上开始留有越来越多的脚印,科研人员入驻潮城,八年前潮城儿童消失的真相也逐步公之于众,更远的将来,孩子们所画下的愿望正在一个个慢慢成为现实,孩子可以不再消失。

 

那时的叶修和王杰希并不知道,两年后,也就是潮城的海潮消失十年后,有一天从遥远的地球的边界传来一声巨大的怒吼,音浪吞没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和叫喊,划破黑暗、红砖墙和树木,穿透大地,那不是欢乐的叫喊,不像是观众在运动场上那种激昂的叫喊声,也不像是人们激动难耐的狂欢声,那喊声震碎山石,让人血液凝固,甚至撼动了世界的骨骼,那喊声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已经死去之死者、所有正在死去之人们和所有远距死亡之孩童一起瞬时拥有了叫喊的窗口——

 

它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个世界,最终却在潮城化成了细微的,海潮舔舐过细沙滩的声响。

 

 

潮城近海,一大片细细的白沙滩绵延向海。人们没有找到关于潮城名字的记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潮城有海,而有潮,故名为潮城。但人们所知的是,潮城,的确有潮。

 

八年前,潮城的潮,突然消失了。

 

但十年后,潮城的潮,回来了。



END


Basierend auf Wir sind die Flut


很认真很认真写的一篇。

敲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就知道这篇在别人看来可能很无聊。


但我越来越想要写这种不讨好的东西,真实地表述,深刻地较真。


送给叶王,这对在我看来,两个真实而深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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